第七回 遇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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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仲堪至此,不能再向奚僮讳言矣。奚僮坚要同往,谓:“若辈以钱为命,以色为饵,若杜十娘、李亚仙者,当此能有几人?既为贵公子,且丰姿尤翘迈尘表,剪发赌誓,分钗订盟,迨至羞涩阮囊,反颜若不相识。此中惯技,奴实闻之,夫人既有是梦,信阳果有是人,虽非有情人,始成眷属;或是注定事,莫错姻缘。惟奴之不能不虑者,老主人命公子何事而来,不看杏花,反迎桃叶。阮太太何能为公子曲庇耶?况挥金买笑,终有穷期,无谓淹留,奚以持久。即使彼家首肯,愿与偕行,公子其偶之欤,抑妾之婢之欤,九州铁错,一著棋输,公子恐受累不堪矣。”仲堪不从,翌午果挈奚僮往,马樱一树便是儿家。仲堪固重来崔护也,入门迳至排六室,排六掩襦曳履,尚未晨妆。见仲堪悄立无言,心旌一动,偎腮熨舌,捱枕推衾。仲堪笑曰:“睛日满窗,憧憧人影,奚可作阳台梦哉。”然仗渠为糟邱,生亦不忍过拂其意,扶柳入座,搂花在怀,听渠遍体扪索,聊以解嘲而已。仲堪略一举手,而肤凝粟粒,乳绽芡珠,已为之忍俊不禁,至此乃从容询昨约。乃曰:“是谁饶舌来,此急色儿,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耳。公子自问阿妈,我为唤阿妈至。”
门帘微动,婆子已偃蹇进,曳大袖衣系小脚裈,手持烟袋尺有咫,对仲堪且吸且言曰:“排六向老妇言,公子愿见我家排四,但发垂种种,骨剩棱棱,不足当公子一顾矣。”仲堪曰:“我有所闻,但期一见,不识此女何名?”假母曰:“此女自作践,当时婆子购诸南中时,才十一二岁耳,为之读书者有年,以后栉鬓上鬟,削趾缠帛,何一非老妇所亲试,教歌授曲,劝酒行觞,老妇因其颜色较丽,颇望博缠头以娱我老,孰料未曾接客,先说从良,我等门户人家,岂欲留渠造贞节坊耶,今已不齿人类矣。公子欲见,令见之,我名之曰珍娘,即以珍娘呼之可也。”言次令排六呼珍娘至。有顷,排六出曰:“珍姊未梳洗,奈何?且云公子愿见渠,非渠愿见公子,渠何必出。妆亦见,不妆亦见,彼何必妆。”假母曰:“冤孽哉,真穷骨相也。”起身欲往曳,仲堪顾随之同行,及入后圃侧室左,祗见椽空漏瓦,荐敞支扉,地滑积泥,沟秽潴臭。屋中一三足桌旁支,破炕败絮,束藁零落,堆垛而已。然脂奁粉匣,妆阁镜台,则星罗棋布于桌上,盖假母迫其妆饰,暂假诸姊妹行者。仲堪惊心触目,若不胜情,无限哀思一腔热泪,几欲涔涔而下。假母厉声曰:“沈公子至矣,汝有何面目见沈公子,而劳公子贵步,汝速出,公子不汝待也。”仲堪方徘徊间,假母乘隙入室,鹰拿燕雀,置珍娘于门前,谓仲堪曰:“此即我家排四,公子勿哂。”
翩若惊鸿,矫若游龙。一瞥之间,仲堪疑为病中之阮夫人也,玉萧再世,果是前缘;金屋能藏,方谐夙愿,合作幻中之幻,已成身外之身。四目互观,一词未赘,假母亦不识所谓,但曰:“公子可去矣,此龌龊地非可亵贵人,徒以锢钱娃耳。”仲堪曰:“我尚拟小坐,妈先往料量各事。”假母见仲堪不返,珍娘不退,或其中尚有一隙望,乃顾珍娘曰:“好自为之,云泥之分,在今日须臾间耳。”假母大步去,珍娘退坐炕侧,仲堪亦小憩木凳,细视珍娘,爪印犹存,杖痕宛在,眉颦鬋乱,蕉萃姬姜,衣绽缝而悬鹑,鞋露尖而折凤,容华色泽阒如暗如。所不能掩者,齿如瓠犀,领如蝤蛴而已。珍娘斜睨,仲堪似亦秀外慧中者,屈尊败屋,对坐病人,无倦容,无亵态。从此一缕情丝,牢牢缚定,舞袖拭睫,沾襟洒泪,而仲堪留前顾后,亦有所感。断肠人对断肠人,那得不同声一哭哉!珍娘益以仲堪为知己,而假母嘱排六促仲堪赴宴矣。
排六素与珍娘不相能,至此恐仲堪属意珍娘,夺其所宠,遂微讽仲堪曰:“唐明皇游月宫得见嫦娥矣,不知何日许以玉杵捣玄霜也。”珍娘不笑不语。仲堪怒排六以目,排六复顾珍娘曰:“今日蔡经行酒,麻仙姑肯下降擘麟脯否?”珍娘才发声曰:“且稍待。”其声清如雏凤,啭比流莺,使人之意也消。仲堪犹未下阶,排二排三亦一哄至,谓仲堪曰:“今晚阿妈为妹夫接风,名为合家欢,六妹速偕妹夫往,须知此席亦合卺酒耳。”排六曰:“谁是你妹丈,值德臊人脸,萧史自有弄玉在,行看跨凤同去矣。”排三已会其意,且于假母前屡袒珍娘者,排二、排六亦从仲堪去。排三独往慰珍娘,至则珍娘方施栉沐,发长委地,光可鉴人。排三曰:“萼绿华亦慕羊权,吴彩鸾将嫁文箫耳,仙子思凡,可称难得。”珍娘泫然曰:“姊休笑我,业瞰此间饭,坐视诸妹妹赚钱养我,我何忍?当从按拍,对酒催筝,分曹射覆之豪,隔座藏钩之乐。譬请逢场作戏,番谱奕棋,枰散剧终,依然故我。我当时何尝不为,若思玷污清白,不得我同意,我誓死而已。今见来者恋恋于我,故为阿妈稍博数金。强欲推人人穽,我固不改初志也。”排三乃回房检衣履数事,助之修饰,姗姗随排三出。 两行华烛,一部清歌,党尉乌羊,卢家蒸鸭,假母方延仲堪踞上座,排一、排七急举壶奉酒,流匙承肴以相劝,排六更扬扬有得色。以为仲堪固彼之佳客也,谁知许飞琼已天风吹下耶,排三携珍娘置仲堪右。假母诸姬均出,不意仲堪凝睇相望,如阮夫人靓妆而坐,眉梢横黛,眼角施朱,颊不丰而自腴,唇不点而亦艳。花如知暖,气欲袭衣,步果凌渡,尘疑生袜,仲堪停杯不语,以为聊乐,我愿意矣,不识薄福书生,能消受此温柔乡否?假母见珍娘猝至,如获异宝,乃笑问仲堪曰:“公子生公说法,顽石点头。吾一年来未曾见渠梳里矣。”又谓珍娘曰:“公子汝恩人,且歌一曲以侑公子酒。”珍娘乃拨琵琶歌曰:
举棹年少唱新词,听似竹枝女儿。已经客愁无奈何,禁他弯弯月子歌。分是水窗眠不稳,支画枕,要待宵声静。夜航开,乡梦来,惊回玉河秋雁哀。 右调河传
缠绵悱恻,细响铮铮。仲堪曰:“久不听南腔矣,烟雨楼前,鸳鸯湖畔,相与诵竹垞老人词,有此清芬,无此悲思。卿从何处得来耶,能为我续一阕否。”珍娘遂轻捻慢拢,曼声歌曰:
碧天凉,露秋时,吹瘦玉参差。风情灭,似赤兰桥畔,残柳丝丝。欲写湿红笺子寄,怎生书,千万相思。但描心字,一钩是月,三点成伊。 右调极相思 仲堪曰:“可儿可儿。笛裂桓伊,琴咽安道矣。”诸姬各请献技,仲堪闻此,知珍娘自是素心人。艳曲淫哇,不堪污耳,遽曰:“勿歌勿歌,今有七人在坐,珍娘尤难得与宴,我辈曷行一酒令,首句古诗,次句词牌,三句千字文,姐儿识字多,当亦不难。”假母曰:“珍娘较易,排三、排六亦可附骥尾,排二、排七恐不能勉强。老妇则自愿受罚。”仲堪曰:“妈之令,由我代,我且先说。”乃曰:
淡妆浓抹总相宜,多丽,容止若思。
仲堪既饮令杯,次及排六,排六见珍娘在坐,即曰:
晚雨留人入醉乡,丑奴儿,接杯举觞。
排二闻之,斟酒前曰:“六妹吃酒莫吃醋,请速干此杯。”遂接令言曰:
老大嫁作商人妇,双双燕,爰育黎首。
排三笑曰:“二姊不但想嫁,还想养娃子,真不识羞。”排二曰:“让若辈为妈当门户。”亦接令曰:
犹有傲霜枝,贺新郎,毛施淑姿。
仲堪曰:“老三语妙双关,普席应贺一杯。”珍娘至此,情不自禁,亦举杯一饮而尽。末座是假母,仲堪代言曰:
嫣红姹紫遥相映,东风齐,著力寸阴。
假母饮讫,排六曰:“我辈不能胜珍姊。”仲堪曰:“独尔饶舌。”排七曰:
隔花临水时一见,声声慢,弦歌酒燕。
仲堪曰:“不失本来面目,殊佳。”最后为珍娘。亦笑曰: 花不能言意可知,凤凰台上忆吹箫,夫唱妻随。
合座均赞结语,谓有后福。时已鱼更三跃矣。仲堪不胜酒力,仍扶入排六室。奚僮持灯回栈去。此为仲堪留宿武氏之始。